暮春的京城总是裹挟着潮湿的雾气,沈疏月站在疏月阁顶楼的露台上,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。三天前萧凛送来的那盒南海珍珠粉还放在妆匣里,莹润的光泽仿佛还能映出他当时眸底的温柔。可此刻心头翻涌的寒意,却让她觉得那些暖意不过是镜花水月。
“姑娘,陈掌柜那边遣人来说,城西药材行的库房又被巡城卫查封了。”阿蛮粗哑的嗓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,铜盆里新换的热水正冒着白汽,却暖不透她攥紧的拳头,“那些人分明是故意找茬,连账本都没翻就说我们私藏禁药!”
沈疏月转过身,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。自打入京以来,针对疏月阁的明枪暗箭就没断过。前几日刚解决了漕运被扣的难题,如今又轮到药材行遭殃。这些手段看似散乱,却都精准地打在生意的七寸上,绝非寻常商贾的报复。
“让陈掌柜先闭门歇业,不必与他们硬抗。”她接过阿蛮递来的热茶,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才惊觉自己指尖冰凉,“去查查这次带队的巡城卫统领是谁,最近与哪些官员过从甚密。”
阿蛮应声正要退下,却被门外传来的喧哗声拦住了脚步。只见萧凛的贴身侍卫秦风面色凝重地站在廊下,见了沈疏月便单膝跪地,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:“沈姑娘,首辅大人请您即刻入宫。”
沈疏月心头猛地一沉。这个时辰萧凛本该在军机处议事,突然传召入宫绝非寻常。她压下眼底的波澜,接过阿蛮递来的披风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秦风的头垂得更低了:“礼部侍郎周大人今晨在府中暴毙,仵作验出是中了‘牵机引’之毒。而……而搜出的药渣里,有疏月阁独售的凝神香。”
“牵机引”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瞬间刺透了沈疏月的耳膜。那是她外祖父研制的秘药,当年只传了母亲和她两人。母亲去世后,这药方本该随着沈家家道中落彻底失传,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周侍郎的命案里?
踏入首辅府书房时,沈疏月闻到了浓重的墨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。萧凛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舆图前,玄色常服上绣着的银色云纹在烛火下浮动,却映不出半分暖意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转过身,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的凤眸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,“周侍郎的死,你有何解释?”
沈疏月望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审视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:“萧凛,你我相识至今,你觉得我是会用毒杀人的人?”
“本辅只看证据。”萧凛将一叠纸扔在案上,最上面那张是疏月阁的出货记录,凝神香的编号旁赫然写着周府管事的名字,“这种凝神香你只给过亲近之人,周侍郎与你素无往来,为何会有你的独门香料?”
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,沈疏月忽然想起在农庄初见时,他浑身是血躺在草丛里,却仍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她。原来无论过去多久,他骨子里的多疑从未改变。
“出货记录可以伪造,周府的印章也能仿刻。”她强压下喉间的涩意,指尖拂过那张伪造的单据,“你若不信,可去查负责誊写账目的伙计,他三天前就告假回乡了。”
萧凛却冷笑一声,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。那是沈疏月母亲的遗物,她一直贴身佩戴,直到上个月不慎遗失。此刻玉佩上竟沾着些许白色粉末,凑近便闻到熟悉的苦杏仁味——那是“牵机引”的药引。
“这是在周侍郎枕下找到的。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冬日寒冰,“沈疏月,你总说要查明母亲的死因,可你手上的人命,又该如何清算?”
这句话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沈疏月心上。她踉跄着后退半步,撞在冰冷的廊柱上。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的雨声里,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。
“所以在你眼里,我与那些构陷母亲的人,并无区别?”她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,忽然笑了出来,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,“萧凛,你可知‘牵机引’的解药需要七种药材?其中最关键的‘还魂草’,只有我能认出。”
萧凛瞳孔微缩,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解药。沈疏月却已转身走向门口,披风的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渍,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。
“既然你信不过我,多说无益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雨吹散,“只是别后悔。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萧凛站在原地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沾了药粉的玉佩。烛火突然爆出一声轻响,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。
他其实查到,周侍郎死前曾秘密见过三皇子的心腹,也知道负责伪造账目的伙计在出城时就被灭口。可当那枚刻着沈家标记的玉佩出现时,他脑海里闪过的竟是沈疏月当年在农庄为他处理箭伤时,熟练得不像闺阁女子的包扎手法。
雨声渐密,秦风突然推门而入,手里捧着一只锦盒:“大人,在周府后墙根下发现这个。”
锦盒里是半张被雨水泡软的纸条,上面用朱砂写着“三更,废园”。墨迹未干,旁边还画着一朵残缺的海棠——那是三皇子府的暗记。
萧凛的指节骤然收紧,锦盒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他猛地想起沈疏月刚才的眼神,那样的失望与决绝,仿佛瞬间将过去所有的温情都碾碎成灰。
“备马,去废园。”他抓起披风快步出门,玄色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。
而此刻疏月阁的密室里,沈疏月正对着铜镜卸下钗环。阿蛮捧着一盆热水进来,见她脖颈处有块青紫的瘀痕,顿时红了眼眶:“姑娘,首辅大人怎么能……”
“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沈疏月按住她要上药的手,目光落在铜镜反射出的暗格里,那里藏着她刚收到的密信,“周侍郎确实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,三皇子要灭口,顺便嫁祸给我,一石二鸟。”
阿蛮恍然大悟,随即又担忧起来:“可他们怎么会知道‘牵机引’的配方?还拿到了夫人的玉佩……”
沈疏月指尖拂过妆匣里那盒未开封的珍珠粉,忽然想起送粉来的小厮手指上有层薄茧——那是常年握笔的人才有的痕迹,却绝不该出现在萧府的下人手上。
“因为府里有内鬼。”她将珍珠粉倒在白纸上,用银簪轻轻搅动,果然在底部发现了几粒细小的黑色颗粒,“这不是南海珍珠,是染了墨汁的北珠。有人想借他的手,逼我露出破绽。”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。沈疏月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面容,忽然想起萧凛曾说过,三皇子母妃的陪嫁医女,当年与她母亲同在太医院待过。
原来所有的线索早已串联,只是当局者迷。
她提笔在纸上写下“太医院”三个字,墨迹透过宣纸晕染开来,像一朵正在绽放的墨色海棠。雨声里,隐约传来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声,沈疏月将信纸折成细条塞进竹筒,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。
“告诉陈掌柜,按原计划行事。”她将竹筒递给窗外的黑影,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,“顺便让他查查,去年负责采办珍珠的内侍,是谁的人。”
黑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幕中。沈疏月走到窗边,望着远处皇城方向的灯火,那里有她最想保护的真相,也有她最不敢触碰的真心。
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,冰凉刺骨。她忽然想起萧凛曾在月下说过,等朝堂安定,便带她去江南看桃花。那时他眸中的温柔不似作假,可如今想来,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由远及近。沈疏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隐在窗棂的阴影里。只见萧凛的身影出现在巷口,玄色披风被雨水打湿,紧紧贴在身上。他抬头望向疏月阁的方向,目光复杂难辨。
两人隔着雨帘遥遥相望,中间是深不见底的猜忌与试探。沈疏月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这京城的水太深,动情之人,最先淹死的便是自己。”
她缓缓抬手,熄灭了窗边的烛火。黑暗中,只有那盆刚换的热水还在冒着热气,映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决绝。
这场博弈,她不能输。无论是为了母亲的冤屈,还是为了那些还未说出口的真心。